这是一群千禧年后出生的孩子。出生在这个遍布网络的时代，他们每个人都能因为一则日常视频，得到海量陌生人的关注。年幼成名后，他们会生活在陌生人的凝视中。对一个孩子来说，这既新奇，也不安。
18岁的桑娜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薛之谦同台表演，尽管她的快手主页显示，此刻有超过479万陌生人把她加入了关注列表。作为这个快手账号的主人，桑娜觉得把这称作“走红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了。至少在她所就读的学校里，身边没有人会这么说。“北京现代音乐学院里，都是这种会唱歌有点粉丝的人。”桑娜说。和薛之谦同台是在10月的倒数第二个晚上。桑娜被快手邀请参加他们和江苏卫视联合主办的主题晚会“一千零一夜”。当晚的节目都被设计成“明星+快手达人”搭档演出的形式，普通人也有机会成为关注中心，是快手的风格。桑娜和薛之谦合作了歌曲《天外来物》，这是薛之谦今年的新歌，此前从未在电视上演过。主办方为此特地设计了一个“天外飞仙”桥段。他们安排薛之谦登上半层楼高的“飞碟废墟”布景的顶端，歌曲的后半段，白衣翩翩的“桑娜”从天外飞来，飘舞在半空。事后，桑娜把当晚的演出视频发到了快手主页上。有粉丝观察到了桑娜台上的生涩一面——演出结尾，桑娜不敢按设计好的牵薛之谦的手对唱，最终是薛之谦给了鼓励的眼神才抿着嘴伸了手。“太有爱了。”这位粉丝说。5年前，桑娜的第一拨陌生关注者出现。那时候桑娜还没有快手账号，对周围的人来说，她是一个普通的13岁初中生。一堂表演课上，桑娜给同学唱了一首《走在冷风中》，不带伴奏。整个过程被一旁的同学拍了下来，还发到了快手上，小范围火了。事后桑娜去看视频，也没想明白怎么偏偏她唱歌就火了。其实不难理解人们是被什么触动——视频里，当桑娜唱歌时，一种欣然甜美的笑容就出现在她脸上，歌声缓缓流动，喧闹的教室瞬间为她安静下来。不过，其中一定也有些人是因为她的长相看完了视频。桑娜的父亲是巴基斯坦人，妈妈来自新疆，因此她生着一张轮廓立体的混血面容。如果引入明星的长相作为参考，她神似女星昆凌，但很奇怪，似乎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。当她在微博和快手上发照片、视频，关注她的人往往会在评论里叫她“仙女”“女神”。
13岁的桑娜走红，现在看来仿佛是被人提前设定好的剧情走向。第一则视频火了之后，桑娜决定自己也开个快手账号，平日里，就在宿舍里就地取景，对着镜头翻唱泰勒的歌自娱自乐。几天后，她去学校附近一个清吧找朋友，结果朋友没在，她阴差阳错替当天迟到的驻场歌手唱了一首歌。店主拍下她的视频，传到网上，又火了。面对媒体采访时，这个未满20岁的年轻人时常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如何作答。有几次，这种思考最后无疾而终，因此，原本是提给桑娜的问题，有一部分最终被她的经纪人善意地挡了下来。桑娜没有表现出表达权被剥夺的失落或愤怒，反而是经纪人的举动，让她松了一口气。快手上，第一批00后正在品尝快速积累粉丝的滋味。年纪再小的孩子，都可能因一则普通的视频而收获数量庞大的陌生人关注。面对这种生活的“意外”，他们中的许多人显得无措。当晚同台表演的陈艺鑫是一名95后歌手，据她观察，桑娜文静少语，显得成熟些。对陈艺鑫来说，桑娜比她多了5年时间去体验、试错，而她自有作为“姐姐”的老练。玩短视频6年，陈艺鑫经历过别人用自己的名义和照片去骗人谈恋爱、骗钱，受害人找到她的微博发私信哭诉她才知晓。她没有躲在任何长辈身后，而是在微博发声明说明情况，请粉丝警惕，并请求谅解：“如果是创作出现了瓶颈，我自己可以克服，但在网络中被别人盗用信息这种，主动权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了，一切都变得不可控。 ” 相比之下，第一批走上舞台的00后在面对公众时更为依赖经纪人以及家长——不是被控制，反倒是呵护。和“一千零一夜”晚会上另一名00后演出者沈川绮通话时，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。电话接通后，听筒里传来沈川绮稚嫩的声音：“老师好，我叫沈川绮……”接着她就没再出声，安静地等我提问。过程中，沈川绮有时回答问题不那么顺畅。在她停下来思考时，她的经纪人就会在一旁安抚我说：“这是她第一次接受采访，还有点紧张。”生怕我会因此误会沈川绮，留下负面印象。
走上舞台之后
沈川绮的气质时常在成熟和可爱之间转变，出现哪种气质取决于她当天梳的是斜刘海还是齐刘海。“一千零一夜”晚会当晚，出现在镜头里的沈川绮梳着齐刘海。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公开演出，面向全国直播的情况下，几乎零失误。只是因为紧张，声音有些不稳。那场晚会通过江苏卫视实时向全国直播，她直到下台都没有通过随身佩戴的麦克风，向现场和屏幕前的人们打招呼、介绍自己。
沈川绮今年刚满20岁，父母是早期那批南下去广州寻音乐梦的年轻人，爷爷奶奶则来自京剧团。还在幼儿园时，她就能唱梅艳芳和张国荣的歌。在老师眼里，她是那种天赋型的孩子。家庭氛围浸染下，沈川琦从未受过限制，长辈让其自由生长。今年，沈川绮正式入驻快手。她对音乐的敏感度高，rap、日文歌、英文歌都会一点，经常出现她唱完一首歌，歌就火了。在经纪人看来，这个小孩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能力，能猜到什么歌会火。
短短几个月，她已经有了固定的粉丝群。给她留言的人中，有一些是还在上初高中的孩子。有时候他们会告诉沈川绮，自己没写完作业依旧不慌不忙地在刷她的视频，也有些深情的留言，说听沈川绮唱歌“让我的生活也有了力量”。和评论区里的大人们对话，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。有一次，沈川绮翻唱了一段中文说唱歌曲《不怪她》的片段。一位阿姨留言：“小妹妹，你的英语歌唱得真棒！在这里认识你很高兴。”另一位叔叔语气激烈地表示要取关，因为“对英语感冒！！”沈川绮回复了这两则留言，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，只是简短地回复“这是中文啊。”附上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。仿佛在跟朋友打趣。短视频的意外走红，让沈川绮的人生额外增加了一个“让人生有了更多可能”的跳板。“日夜梦想怎可富强”，沈川绮最近常常想起黄家驹的这句歌词。10月29日在“一千零一夜”晚会彩排这天，正好是她20岁的生日。她在彩排后告诉我，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。从18岁到20岁，她一直想以歌手的身份站在舞台上，自己相信年轻的价值。来自广西的00后女孩陈逗逗也应邀参与了晚会。她面盘小巧，口音里夹杂着台湾腔和广西话。翻完她的所有视频，多数都是表演吉他弹唱，永远一副可爱打扮。陈逗逗是我认识拥有最多快手粉丝的00后，超过了2000万。她在2014年的时候上了快手热门，因为一则翻唱薛之谦《认真的雪》的短视频。唱歌时，她的眉毛跟着节奏一起律动，往后的每个视频里她都这样。
那时候她和同龄人一样，把快手当成QQ空间和朋友圈，偶尔发发自拍，上传一些自弹自唱的小片段。上热门、被关注、有粉丝，陈逗逗觉得自己小小年纪，有点荒诞，又极具冲击性。对名利，她没有太多概念，也不懂这种喜欢因何而起，只能猜测：“大家喜欢我的视频作品、喜欢我的表演方式。”但是走红后，陈逗逗不得不面对一些来自粉丝的“疯狂举动”。有粉丝跑到她家楼下蹲守，在她家门口挂上新毛巾等生活用品。还有人找到她还在上小学的妹妹，送上糖果。突然成为关注焦点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结束了。当孩子展现出区别于普通孩子的志向，父母会面临两难：放任孩子选择，还是听从自己的经验。
桑娜的妈妈喜欢诗歌，怀孕时就想把桑娜培养成文学青年。在新疆，准妈妈们习惯听胎教音乐，当其他孕妈天天听胎教音乐时，桑娜的妈妈天天读诗，希望孩子能成为一个文化人。
可是随着女婴出世，日渐长大，女孩开始痴迷音乐。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，她就宣称自己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和蕾哈娜，不知怎么学的，后来她一张嘴就能唱他们的歌。到了小学，经常让老师选中上台表演，独唱那种。
图 | 桑娜的短视频
妈妈预感苗头不对，想把女儿的爱好掰过来。她给女儿看《泰戈尔诗集》，要求她每天背一首。即便这样，桑娜还是一听到音乐就自顾自地手舞足蹈起来。
一转眼，桑娜到了上初中的年纪，妈妈原本为她选定了北京海淀一所中学。桑娜却和妈妈说，想去北京现代音乐学院。她听说有许多后来成为歌手、走上舞台大放异彩的人，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。
妈妈觉得做歌手竞争那么大，走不长远，想让桑娜考大学。但最终没能拗过女儿：“如果她一定坚持，那就去吧。这些东西只能让她自己去经历、去体会。”
放任孩子自由选择？陈逗逗的母亲不同意：“有些东西她是承担不了的。”
陈逗逗的童年，是跟着姥姥在广西的山区里长大的。父母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，常年在外地打工。
15岁，她第一次直播。当时她在吃快餐，闲来无事便干脆打开了手机，那一场拿到的打赏，刚好是当天中午吃快餐的钱。那是她意识到自己可以赚钱的时刻，决定把直播当成事业。和桑娜不同，陈逗逗的家里人在初期比较爽快地答应了。于是，陈逗逗抱着一个吉他，跟着姑姑走上街头卖唱，有时候运气好，还能去到一些酒吧驻唱。
起初一切如常。当陈逗逗把第一次上热门的视频纷纷给亲朋好友们看时，他们不屑，也毫不在乎。“他们都不知道短视频是啥，所以反应很小。”陈逗逗猜测道。
令母亲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虚拟世界的关注者走入他们的现实生活后，她意识到女儿可能会遇到麻烦。一次拍完段子回来，路过漆黑的楼道时，她和女儿发现那里蹲着一个粉丝。那人突然要上来抱陈逗逗，好在妈妈冲上去拦住了对方。
母亲对陈逗逗的保护变得更为谨慎，发动全家人从镇上搬进了市区。即使粉丝破了千万，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放心她出远门，并劝说她不要与网友见面。
对第一批走上舞台的00后来说，意料之外的走红，给他们的人生开了另一扇门，也让他们要长期在大众的凝视下成长。巨大的压力背后隐射的，实际上是整个互联网变迁中一个无法忽视的走向。他们可能成为下一个大明星，也可能突然销声匿迹。然而因为快手，的的确确使她们朝梦想又一次靠近了。
在陈逗逗看来，2000万粉丝是一个短视频创作者的顶点，她今后想认真唱歌，而不再用夸张搞怪的表演吸粉。“我喜欢音乐，并且把音乐当成一份工作来看待，这样踏实。”
桑娜则梦想成为泰勒那样的实力派歌手，又开始尝试学习表演。彩排时，如果动作不满意，她会推翻重来，换另一种。“她14岁参加超级女声是全国100强，无奈年龄太小没有继续下去。如果这个孩子走这条路，她会是一个好苗子。”经纪人说。
她以经纪人的角色，相信桑娜能走得很远：“因为她想要更多的发展，她知道自己不会止步于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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