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第十二回《王熙凤毒设相思局，贾天祥正照风月鉴》，说贾瑞色迷心窍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，结果被凤姐算计，不仅没吃到天鹅肉，而且赔了银子，毁了身子，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。

贾瑞也是个惜命的人，无药不吃，只是白花钱。此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，送他一个宝贝，向他保证“你天天看时，此命可保矣。”

这宝贝是一面镜子，两面都能照人，唤作“风月宝鉴”。但是道人特意叮嘱：千万不可照正面，只能照背面，“三日后吾来收取，管叫你好了。”

三日过后，贾瑞自然没有好，而是死了。为什么？他先照背面，发现是一个骷髅，于是大骂道士混账，便要去照正面，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。贾瑞大喜，继续拿正面照，进到镜子里与凤姐“相会”。不多时，就命丧黄泉了，还遗了一大滩精。

以前读书时还在琢磨这个风月宝鉴是何寓意。直到后来智能手机、移动互联网出现，短视频大火，我才明白曹雪芹是个预言家。

我们的手机，不正是人手一面的风月宝鉴吗？它有好的一面，便利生活，推动产业。它也有坏的一面，使人沉迷上瘾，蹉跎生命。

当今我们手中的“风月宝鉴”里，可不止有凤姐，还有一整套的金陵十二钗。如果你喜欢，呆霸王薛蟠这样的小哥哥也是应有尽有。他们让我们哭，让我们笑，让我们感动，让我们肾上腺素飙升。

最近快手上市，股价暴涨，市值突破万亿。最引人瞩目的，就是它的造富效应。两大创始人的身家分别达到千亿以上港元。

如果说创始人离普通人还太遥远。那么快手员工的财富膨胀，则更容易惹人眼馋。据媒体测算，快手持股员工，人均持股价值超千万元。

我是一个扫兴和晦气的人。此时此刻，偏偏想起两个普通家长。

一个叫陈孝泉，来自山东沂蒙山区，他和妻子在外打工，13岁的女儿在老家留守，由爷爷照顾。他说：“原本把手机留给孩子是想方便联系、开阔孩子视野，没想到她沉迷于刷短视频。老人说了也不听，结果孩子整天都待在家里刷一些低俗、恶搞的短视频，直接影响了学习成绩。”

另一个是济南市民王忠鑫，他说，自己上小学五年级的儿迷。一次偶然的机会，他打开儿子手机中的短视频App，发现推送的内容大多和孩子玩的某款游戏相关：“连续滑动几个视频全与游戏相关，不想看都不行。”

这是《半月谈》杂志去年10月份的一个报道里采访的两位家长。故事并不离奇，也没发生什么惨剧，但正因为它平常，就更有代表性。

短视频让一些人暴富，一些人暴蠢。

有“投资界的思想家”之称的彼得·蒂尔说过一句话：“我们想要一辆可以飞的汽车，得到的却是140个字符”。

飞行汽车是探索外部世界的工具，140个字符的推特，满足的是内在自我。

向内探索没什么不对，自我表达也是每个人的权利。但是社交媒体、短视频、推荐算法这些东西加在一起，威力太过强大。与之相比，每个人的自制力是有限的。

有个段子说：

互联网的作用，原本是让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，认识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。可是在这，实际情况是成千上万只井底之蛙通过互联网互相认识，互相认同和肯定，并经过长久的交流之后达成共识：世界确实只有井口这么大……

这个段子讲的事，又叫做信息茧房。推荐算法让每个人只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信息，人们沉浸其中，舒服自在。工作已经很累了，何不让自己开心片刻？一个片刻加一个片刻，就是全部的生命时间了。

信息茧房不是短视频这个产品的锅，更不是具体某家公司的锅。它是由互联网演进的内在逻辑推动的。

2017年，“脸书”首任总裁谈及该社交媒体的运营策略，他这样回忆道：

在开发这些应用时，“脸书”可以说走在头一个，所内置的思维过程……说到底不外乎是：“我们如何做，才能最大限度地消耗你们的时间和注意力，多多益善？”……这就意味着，我们必须时不时地给你一点多巴胺的刺激，你会看到，又有人给你的照片点赞了，又有人给你的帖子评论了，诸如此类。而这就会让你发布更多的内容，然后，你就获得更多的赞、更多的评论……这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社会确认的反馈循环……正好是像我这样的黑客所能想到的主意，因为你正是要利用人类心理的某一弱点。（《娇惯的心灵》）

互联网巨头们像黑客入侵计算机一样，入侵了我们的头脑。互联网发展到短视频这一步，手机确实更像是那面致命的风月宝鉴了。

现在人们都说，未来是短视频的时代，不会有人再阅读文字，不会有人再看书了。所以人们争相涌入各个短视频赛道，争相占据风口上的最佳位置。

但是忧虑的声音也开始出现。国际关系学者唐世平今天发了一条微博，他说：

“我是真的认为，短视频在中国的大流行，最后对社会的影响将是非常坏的。 ”

有人回复他：“每个新事物在诞生之初都曾担心有深远的负面影响，但最终都变成了常规事物而消弭掉了，这种例子挺多的不必太担心吧”。唐世平解释道：“这背后不是一般的新生事物，而是智能化的机器（算法），以及无处不在的网络。大体上可以说，事实上，人类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。”

我基本同意唐世平的观点。短视频、社交媒体、推荐算法，这一套东西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新事物。它有无限的魔力，也蕴藏着巨大的威胁。

但我并不认为历史就要被短视频终结了，至少，不是每个人的心智都会被短视频俘获。

我的主张是，他们越是鼓吹短视频，我们越要努力读书，积极思考，严肃写作。有时候，做一个清醒而坚定的“反动分子”是一件性感的事。

20世纪的天才都在探索现实世界的奥秘，21世纪的天才却在忙着修筑虚拟世界，用完美的虚拟世界，杀死人们越来越多的时间。

马斯克最近接受采访时说：“有时我发现一个人一直盯着他的手机屏幕看，我会想，谁才是那个主人呢？”

珍惜我们的时间，就是珍惜我们的生命。做自己的主人，趁还不是太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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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东亚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