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的上层才有浪。
3月26日中午,厦门的天气异常温暖。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办公室,微信工作群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:
“明天开始所有人放假。可以找新工作了。工资尽快全发给大家。”
我错愕了几秒,抬头碰上了对面剪辑师的目光。两人面面相觑,互相无话,接着又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。
那天,我们公司正式破产了。
我并不惊讶,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,这么突然。
破产前一天。
一
“我们的工作很简单,
就是抄快手的反转剧”
2019年10月,老黑再一次找到了我。酒吧里很昏暗,他押了一口酒问: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
他指的“考虑”,是希望我加入他的创业项目——开抖音运营公司。
对于老黑的提议,我是有疑虑的。半年前,我因为强直性脊柱炎,辞掉了影视广告制片的工作;再加上从未接触过抖音新媒体这一行业,我怕自己跟不上节奏。
老黑点起一根烟,深嘬一口说:“老钟,你放心,内容方面是很简单的,以你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。而且你看,我们也认识两年多了,我知道你最近不容易。”
我和老黑曾在一家主播运营公司共事过。初识时他还一贫如洗,之后靠着一嗓子喊麦,喊出了某平台“年度十大主播”的成绩,签约了华南地区最大的直播公会。如今,他靠着抖音上的15万“直播粉(直播吸引来的粉丝)”,一个月能进账大几十万。而我赋闲在家已有半年,茫茫然找不到方向。
见我无话,老黑端起酒杯,举到我面前:“只要我付得起,工资肯定按你的标准来,而且还有股份分红。”
9K的基础工资外加股份分红协议——相对于厦门同行5K左右的工资水平,老黑开的条件的确诱人。另一位签了这份协议的人叫阿彬,也是我们多年的共同好友。
我看着他,手里的酒杯迎了上去,半晌才说出一句:“行,我试试。”
就这样,我来到了这个离我住处30公里的地方上班。
2019年11月1日,公司正式开业,策划、剪辑、运营、演员,一共11个人。运营由老黑的兄弟天哥负责,文案是老黑从一家公司挖来的朋友;出镜的4名演员,都是他做直播以来收的徒弟,对于一个抖音创业团队来说,配置已经相当完善了。
彼时,抖音运营公司遍地开花,特别是像厦门这种二三线城市,租金便宜、创业压力小,三五人的小团队一抓一大把。在大环境的推动下,完整的商业链逐渐成型,行业内不乏喜提爆款、日进斗金的例子。在这样的氛围下,我们对公司的前景充满信心。
厦门的抖音新媒体公司大多集中在软件园二期,而我们选址在岛外一所办公楼。
公司成立的那晚,老黑特意泡了壶好茶,把我们聚到一起开了个会。
会上,老黑聊到了内容定位:“其实我们的工作很简单,就是抄以前快手那些反转剧,老钟把剧本扒下来,给演员演,在最高潮的时候,‘咔’一停!把反转留在下一集就行——想看?那就点‘关注’。”
我把玩着茶杯,心里明了:所谓“快手反转剧”,就好比网文里的霸道总裁、电视里的抗日神作,剧情可以不靠谱到让你怀疑人生。我曾在朋友的分享下看过,当时我们都管这叫“土味视频”。
老黑接着说:“‘关注’和‘点赞’多了之后,就在视频里挂购物车链接,演员晚上开直播卖货。前天我看了一个账号,一晚上卖出了5000双袜子。我算你一双利润30块好了,几个小时下来能挣多少钱?一个月又能挣多少钱?!”
我们开会的地方。
他越说越亢奋,场面活像传销现场,我却有些疑虑:“抄别人视频会不会有版权问题啊?”
老黑将茶一饮而尽,抽动嘴角朝我简洁一笑:“光是一个清洁工变总裁的剧情,我就见几十个账号拍过,哪来的版权问题?”
我无从辩驳,索性点点头。抖音运营市场已经成型,处于行业头部的是手握头部IP的大型MCN机构,他们入场早,积累了一大批粉丝,当下只需要将IP转化为利润即可;而中部团队大多手握几十个账号,靠着外包内容,一天可产出10多条视频,以量取胜。对于我们这种资金有限、又想尽快实现盈利的底层小团队来说,“抄”确实是一种最笨也最省力的办法。
我没讲出口的疑虑是——在进公司之前,我从来没有下载过抖音;团队里的大多数同事也是广告行业出身,对于抖音新媒体属头一次接触。
有一天,我在后台分析热门账号的数据时,同事小A凑过来问我:“你在看什么?”
我一时语塞,一旁的天哥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你做抖音新媒体,难道不知道‘星图(抖音广告平台)’吗?”
从办公室远眺。
二
“挣钱嘛,不磕碜”
按照会上的分工,我负责扒剧本和现场导演。
抖音上有现成的反转剧大号,我每天的工作,就是打开这些账号,逐个扒剧本。
其中一个账号拥有680万粉丝,内容不外乎是“清洁工阿姨秒变集团董事长”、“总裁送外卖被不知情的下属侮辱”、“富家千金假装穷人试探男友”、“女老板素颜装面试者被欺负”;设置的反转也千篇一律,逃不开“惩恶扬善”“善恶有报”等标准结局。
虽然剧情离谱,但点赞量却动辄上百万,切中的正是观众的逆袭心理:你的现实中达不到的某些高度,主角帮你达到了,还帮你终结了恶人。
我的工作台。
上班第一天,我打开了一个标题为“董事长微服私访”的视频——某公司董事长帮受伤外卖员送外卖,结果被势利眼员工无底线欺负,最后画面一转,董事长掏出保时捷钥匙,亮出身份,吓尿众人。
我有些哭笑不得,边抄边在心里骂:“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。”
也许是残存的创作理想在作祟,我心里生出一股厌恶,但与此同时,又有个声音冒出来安慰我:“还好啦,还有很多人直接抹掉水印当自己的作品发呢,我们起码是自己的东西,不亏心。”
两天后,我交出了第一个剧本:《宾利女董送外卖,老同学瞧不起人》。
第一集成片。
一般来说,扒一个剧本可以分为4到5集,保持每天更新的同时,把反转留在下一集就行。
拍摄时我也会到现场作指导。道具、布景、美术并不考究,公司附近随便找个景就能解决;但由于账号人设是“霸道女总裁”,奔驰和保时捷是必不可少的。
所幸我们有一位愿意出借爱车的土豪朋友。
起初大家都比较尴尬,为了让演员放松,我会尽量挑晚上,或者没人的地方取景。但饶是如此,还是引来了围观。一次拍摄结束后,一个本地口音的大爷不知从哪钻来出来:“哎哟,这拍电影啊,好专业啊!”
我实在不知怎么回应大爷,因为事实正好相反。发布前夜,剪辑师给我发来了第一集的成片,看完当晚我直接拿着样片找到老黑:“我们这个(稳定器加iPhone的器材配置)也太低端了吧……特别是在拍外景的时候,车一经过,就几乎录不到演员的对话。”
老黑并不在意:“没事,内容到位就行。”
我拗不过,又把翻拍的原视频发给他:“你看,人家这景深和收音,绝对是用专业的设备拍的。我们这么搞,连构图都没有,肯定不行的。我们不求超越他们,但也不能比他们还差吧?”
听我这么一分析,老黑被说服了,两周后,他给摄影师配了单反和收音设备,还买了一套灯光。加上新购置的剪辑用台式机,一共花去了11万。
摄影小哥提着设备准备去片场。
钱是花了,但新的问题又来了。
镜头感增强后,演员拙劣的演技却暴露得一览无余。他们师从老黑,学的是喊麦,在表演上毫无经验,和抖音上一人分饰多角的演员相比,表情动作都很不到位。
在一次拍摄中,因为一个镜头反复拍了将近2小时,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气,破口大骂:“我每天都让你们晚上回去背台词,你们背了吗?哪怕只是熟悉一下也不至于卡这么久!拍什么都能笑场,有那么好笑吗?要是放在以前的片场,我早就让你们滚蛋了!”
拍摄现场。
当天晚上,我摔下台本一个人打车回了公司,想着和老黑提出转变剧本方向,可话到了嘴边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当下公司还没盈利,所有的开支都来自老黑的直播收入,我明白,他有他的难处,后来我给自己灌输了一个道理:“挣钱嘛,不磕碜。”
这个道理出自姜文的电影《让子弹飞》。它意味着我在抄无可抄的时候,能硬着头皮去编“大学生为母治病送外卖,董事长豪车被撞反送钱”的烂俗剧情;意味着演员不够的时候,我可以戴上大金链子,去演一个看不起农民工的蛮横老总……
我正在看脚本,为了人物形象特地戴上了老黑的名表。
自我妥协后,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。拍摄逐渐走上正轨,团队也开始了魔鬼般的时间拉锯战。
我们每天早上9点到达公司,辗转三地取景,一直拍到晚上11、12点,一天下来,出片量可达5条左右;结束拍摄后,回公司确认次日的工作内容,再花大价钱打车回家,到家一般已是凌晨2点。
一个月下来,我瘦了整整10斤,但当一个人热情饱满时,是感觉不到累的。
加班餐。
那段时间,我经常和阿彬一起打车回家。当时阿彬正在筹备婚礼,比我更着急做出点成绩。路上,我们的话题离不开如何改进工作,有时也会相互鼓励:“有视频进入了10万级别的流量池了,说明还是有机会的。”
按照抖音的算法推荐模式,每条作品发布后,后台会将作品随机放入1千人以内的流量池,如果短时间内“点赞”“评论”“转发”“播放量”“完播率”等指标都比较高,就有机会进入下一个更大的流量池:1万、10万、50万……依次推进,直到进入用户打开抖音、在首页上刷到的100万级别以上的精品流量池。
我们深知,杀进精品流量池,才是最终的生存之道。
凌晨2点,回家路上的夜景。
三
实在不行,
女演员可以穿得性感一点
按照老黑的计划,第一个月的涨粉目标是10万,最理想的情况是“有一两条视频直接爆掉,(粉丝)达到井喷式增长”。
但死磕了1个月后,同时运营的4个账号中,势头最好的一个只涨了两三万粉,偶尔出现一两个点赞破万的作品,也只是昙花一现,离老黑打算涨到100万粉丝就开始挂商品链接的目标,遥遥无期。
拍摄现场。
12月3日是阿彬的大喜之日,我们一行人去参加了婚礼。
席间,我们一边吃着喜酒,一边低头刷着数据,看着热门视频的点赞“蹭蹭蹭”往上涨,而我们刚发布的视频一直两三千的低区徘徊,大家都吃得没滋没味,宴席结束后,便连夜匆匆赶回厦门了。
这种低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12月中旬,我们开始对眼前这条看似简单又明了的路产生了怀疑。
观众对剧情的吐槽。